本文來源:三聯生活周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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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陳賽
「孩子們需要像一只小螞蟻一樣在畫中散步,找一個角落坐下,細細體味其中的色彩、形狀、光線和氣氛。」
去年,安東尼•佈朗在北京辦了一個畫展,我第一時間帶著孩子去看。
安東尼•佈朗是英國繪本大家,畫風奇幻怪誕,又不失溫暖幽默,很符合小孩子的審美趣味。
蟲蟲也是從小就讀他的繪本長大。
所以,我想著,如果一個孩子要學著逛畫展的話,應該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了。
但很可惜,那天他似乎對掛在牆上的那些原畫毫無興趣,繞場一圈,不到十分鐘就鬧著要走。
但最後,他就在一幅巨幅的《動物市集》前面停住了。
這幅畫描繪的是一場動物們的嘉年華,幾乎有一整面牆那麼大。
他突然指著畫面里一只豹子說:「媽媽,你看這只豹子跟你很像呢!」
我看了看那只豹子,背著手,撇著嘴,耷拉著一雙眼睛,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,果然跟我的樣子很像。
這就是成年人陪孩子逛畫展的囧境。
你以為自己是在為他們傳遞智慧,培養良好品位,但他們不僅不領情,反而搞得我們狼狽不堪,露出附庸風雅的尾巴。
但就此放棄嗎?還是有更好的方法?
因為周刊每年的博物館專題,這幾年每次去到一家著名的博物館,我都會特別留意一下他們的兒童項目。
比如大都會博物館有好幾條專門的兒童導覽路線,其中一條是埃及館,你會看到孩子們坐在埃及館的墓室壁畫前,有專門的老師教他們彈奏古埃及的樂器。
埃及館陰森的氣氛,因為這些音樂,突然明快活潑起來。
▲2019年11月,孩子們在盧浮宮埃及館聽課
在盧浮宮的雕塑館,你會看到一群孩子站在美麗古老的雕塑面前,嘻嘻哈哈地模仿雕塑的動作,學阿波羅鬥惡龍,學丘比特戲人馬,學女神跳舞,他們的老師笑嘻嘻地站在一邊,仿佛這種戲仿就是藝術最原初的魔力。
盧浮宮1783年對公眾開放,與當時啟蒙時代的一個理念有很大的關係——人都是理性的動物,所以人都能欣賞藝術,所以盧浮宮邀請所有人民來欣賞藝術,希望藝術能培養他們的理性、秩序,成為有美德的公民。
那麼孩子呢?
20年前,父母帶孩子來博物館時還戰戰兢兢的,生怕孩子弄壞了博物館里珍貴的收藏。
但近年來,隨著博物館越來越將自己定位為「教育者」的身份,對孩子的參與也越來越重視,他們試圖將博物館的收藏與孩子的興趣結合起來,不僅要有趣、好玩,還要有挑戰性,比如在博物館過夜、進行尋寶遊戲等。
任天堂就為盧浮宮開發過一款遊戲,玩家的任務就是尋找古埃及館里一只失蹤的藍色小河馬。
小河馬在盧浮宮里到處亂跑,一會兒跑到蒙娜麗莎的頭髮里,一會兒跑到米羅的維納斯的肩膀上,一會兒跑到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劍柄上……
去年在盧浮宮採訪的時候,恰好遇到一位法國童書作家貝亞特麗斯•豐塔內爾。
30年來,她一直在為孩子寫作,寫的內容都跟藝術有關。
幾年前,她在中國出版過一本《我的第一本藝術啟蒙書》,內容倒沒有什麼特別之處,無非是向孩子介紹藝術史上最著名的一些藝術家與他們的作品,但她的寫作方式里有特殊的生動與親切之處,像一位深諳觀看之道的鄰家阿姨,陪著你在時間的長河里閒庭信步,娓娓道來,又陪著你駐足靜立於一幅畫前,提醒你凝視那些最美妙的細節。
▲法國童書作家貝亞特麗斯 • 豐塔內爾
我們約了在她家里採訪。
她家在巴黎第六區,離盧浮宮大概半個小時的車程。
那兩天趕上大罷工,打車很難,天氣又冷,我們抖抖索索地到了她家。
她滿面笑容地出來開門,清瘦而優雅,戴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。
她是一個出了名的近視眼,欣賞藝術品時得湊得很近,有時會惹得博物館報警器嗶嗶作響。
她給我們看她最新出版的一本書,是為奧賽博物館寫的。
奧賽博物館收藏的是法國19世紀後半期的藝術作品,尤其以印象派的收藏最多。
她從奧賽的館藏中選擇了六幅畫,為每幅畫寫了一個故事。
每個故事的敘述者都是畫中的某個角色,但她並不告訴你是誰,而是讓你根據畫中的線索自己去猜測。
比如雷諾阿的《煎餅磨坊的舞會》,是一個小女孩在述說她在蒙馬特高地的日常生活,母親讓她穿什麼樣的衣服、戴什麼樣的項鏈,還說她腳疼,上樓梯很費勁。
這些都是小讀者猜測她的身份的線索。
馬克西米連•路思的《聖米歇爾碼頭和巴黎聖母院》,則是一個小男孩在講述自己的生活。
他是一個賣報的小報童,正心急火燎地找自己丟失的貝雷帽,他講述自己遇到的人,看到的風景,還差點被一個廚師揍了一頓……
這些故事都配有音頻,除了故事之外,還有那個時代的音樂,那個時代巴黎各種市井生活的聲音,塞納河的流水聲,巴黎聖母院的鐘聲,鳥啼蟲鳴,孩子哭泣、奔跑的聲音……
她的想法是,在去博物館之前,讓孩子先聽故事,在他們的腦海里形成關於那幅畫的具體想像,然後,當他們來到真正的作品面前,就會意識到這個故事是發生在這里的。
這時,孩子們可以坐在作品前,用很長的時間來仔細地欣賞這幅作品。
等他們回到家,晚上入睡前躺在床上,還可以再一次聽這個故事,重溫這幅作品的細節,比如畫家的筆觸、顏料的厚度、畫佈的緯紗等等。
這樣,視覺上的刺激與聽覺上的體驗層層疊疊,會在孩子的想像中構成一種美妙的通感,讓他們更深地體會到整幅畫想要表達的心境。
▲2019年11月,盧浮宮法國雕塑館內的遊客
奧賽博物館提供了非常高清的圖片,畫面的每個細節、每個筆觸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這是貝亞特麗斯•豐塔內爾一直堅持的方法。
多年前,她寫過一本《盧浮宮的第一步》,教孩子怎麼欣賞盧浮宮里的藝術品。
那時候,她已經意識到對孩子而言,畫面細節的重要性,比如一幅關於耶穌誕生的宗教畫,她會把背景的斷壁殘垣放大,大到甚至跟原畫一樣大的程度,讓孩子們能看到耶穌就誕生在這樣破敗的地方,可以看到壁虎在爬行。
「孩子們需要像一只小螞蟻一樣在畫中散步,找一個角落坐下,細細體味其中的色彩、形狀、光線和氣氛。」
這些年,她越來越相信,藝術應該是一種非常感官的經驗,一種感官的親密探索,就像墜入愛河。
對她自己而言,一次最為醍醐灌頂的經驗,是在一個巴黎博物館的非洲藝術展上。
西非芳格人的小雕塑,被擺在一個小小的昏暗的空間里,只有一束光從牆上射過來。
「那一刻,有一種自時間深處,涉及萬物,涉及整個人類的東西,在一瞬間對我講述,這是美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