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是個中年婦女,她還是她自己

本文來源:人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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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韓逸

她是個中年婦女,她還是她自己

生娃之後,28歲的職場女性張蓓開始全職帶娃,這種生活持續了三年零十一個月。

「哪哪兒都不對勁了。」她跟老公吵,跟自己較勁,為兒子磕了碰了自責不已。

而後,她以「格十三」為名,將中年母親生活中的一地雞毛寫下來,卻因此擁有了幾十萬粉絲。

她們是中年女性,很多是全職媽媽,看著張蓓化名「十三姐」的吐槽,「一邊情緒崩潰,一邊哈哈哈哈哈。」

在歡樂與崩潰的交織中,張蓓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,也發現世上的確有那樣一個群體,辛苦,堅韌,卻不被看見,甚至被污名,這就是「中年婦女」。

張蓓想讓中年婦女多一些開心,也想為中年婦女正名。

今年12月,她把部分爆文結集成書,起名就叫《了不起的中年婦女》。

1

兒子3歲多的時候,張蓓給他喂了一碗肉餅燉蛋。

蛋有點涼,她著急做別的事情,沒再熱。

隔天,兒子拉了肚子。

她一樣一樣復盤,想起了這碗沒加熱的蛋,覺得自己「不會當媽」。

在家全職帶娃的第三年,自責的情緒幾乎時時刻刻都會跑出來。

看到別人的娃帶得精細,喂得白胖,穿得洋氣,一歲半就開口學英語,她腦海里就會響起自我否定的聲音,「我這媽怎麼就……我還是全職。」

生娃之前,張蓓是外企職員,筆桿子硬,英語好,領導信任,備受肯定。

生娃後的感覺是「咣當一下」,社會身份跌落。

給兒子做早飯、做中飯、做晚飯,洗衣服,收拾衛生,在家忙活一整天,老公回來,打量一下家里,覺得她也沒幹什麼。

老公對家庭的貢獻可以量化。

一個月出了幾次差,加班到幾點,拿回來多少錢,都是實名辛苦。

而一個媽媽,說今天抱了孩子幾次,多少給人一種「你有什麼好說」的感覺。

沒什麼好說,先吵一架再說。

老公回家,總得面對張蓓的靈魂兩問。

回家早了,為什麼不幫我看娃?

回家晚了,是不是逃避幫我看娃?

後來吵累了,她變得不怎麼愛笑,也不愛說話。

「當時不知道,那就是產後抑鬱。」

娃成了萬物的尺度,脫不開,也甩不掉。

好容易找小姐妹喝個咖啡,話題從來離不開自家的娃,跟沒娃的前同事和老朋友吃飯,聊一會兒就沒話了。

心里念著家里的娃,也聊不久。

身體也緩慢變化著。

壓力攢多了,變成慢性蕁麻疹發出來,吃著類激素,體重也從不到110斤的窈窕標準,吹氣到了無可奉告的數字。

兒子笑,兒子哭,兒子吃喝拉撒。

回想起來,有了孩子之後,她都不是她自己了。

她整整三年沒離開上海。

甚至連家門都很少出。

去玩,也是遛娃為名。

有時候自己想要放空一下,看向窗外,唯一的風景就是小區里的花園。

那是小區的遛娃展示櫃。所有的媽媽都領著孩子在花園里曬太陽。

半大的孩子們跑來跑去,這個哭了,那個摔了,還有的被打一頓。

她覺得憋屈,看小區里其他忙忙碌碌的媽媽也如是,「就像行屍走肉。」

她是個中年婦女,她還是她自己

2

2011年,張蓓不到4歲的兒子上了幼兒園,她翻身得解放。

父親把家里大部分的生意交給她,接過了接送兒子上學和做飯的任務。

白天變得有很多工作要做,但是她突然覺得輕鬆。

「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,都比帶孩子輕鬆。」2015年底,張蓓開始更新公眾號,寫一些瑣碎心情。

閱讀量一百出頭,但她每天都寫。

「走火入魔了。」老公特別意外,以前都是她鬧著要去喝一杯咖啡,現在每天固定一段時間盯著電腦敲敲打打,看電影不去,出門娛樂不約。

他覺得孩子媽的堅持沒有意義,「你寫那些婆婆媽媽的東西誰要看?」

但這些「婆婆媽媽的東西」,成了張蓓的標籤。

她的選題都來自生活,男人加班、脫髮、做奧數,寫一篇:「學奧數的中年人,眼看著髮際線朝向天際,奧數題還沒做完,其他補習班的頭髮都不夠掉了。想著要不要去植個發,向天再借500年,又是一條有頭髮的好漢。」

女人們熱衷中醫、烘焙、健身,寫一篇:「在一個不被重視的年齡段,突然被人重視起來是一種成就,嚴於待人寬於律己是一種能力。」

也是這兩篇,《學奧數的中年人》、《中年婦女的N種存在感》,成了她第一次集中爆發的兩篇十萬加。

「原來這也能十萬加啊。」那時候,她的粉絲尚未破千,一篇閱讀量過千的文章,都能讓她開心小半天。

突然到來的流量使她找準了自己的公號定位:用調侃的語氣去吐槽中年生活。

她在文章里顯露出花式自嘲的天賦,帶著對中年焦慮一擊即中的敏銳觀察。

她自稱十三姐,老公就成了「十三姐夫」,這個210斤的形象集天下不靠譜老公的特質於一身,讓人覺得親切。

「大家不在乎我寫的是不是真的,她知道確實有這樣的爸爸,自己的老公也占了其中一兩點,那她就覺得全部中了,就會代入。」

深有同感的粉絲大量湧入她的後台,吐槽自己的老公,反哺了她更多素材。

這是她用生活的一地雞毛踏出來的路。

她的寫作越來越熟練,找到一個痛點,發散兩個段子,搭配三五個故事,再來六七個金句。

十萬加隨即時常造訪,2018年,她寫了三四十篇刷爆朋友圈的十萬加,成了「在上海很有影響力」的頭部中年IP。

與諸多大號謀求人群的最大公約數不同,十三姐將她的讀者群定位到了一個精準細分的領域:那些改變不了現狀的中年女人。

改變不了生活,但可以改變自己的心情。

這是十三姐每篇文章的價值觀。

她不提倡心里憋屈卻還強行克制怒火,她試圖把中年女性逗笑,「不是雞湯也不是吐槽,而是一種調侃,讓人看了以後很開心,哈哈一笑。」

而後,讓中年女人們換個角度看待問題。

後台的留言越來越硬核。

有人晚上胃出血,老公叫不醒,或者流產了,老公在出差,中年女人們都是自己去了醫院。

張蓓忽然發現,原來大家都經歷過這些,卻很少被看見。

「你會覺得我自己的人生還是很好的,很容易的。」

持續3年零11個月的產後抑鬱不藥自愈,張蓓從一個中年老母變成了抑鬱老母的精神教主。

在公號文章里,她每天都充實而硬核,進可拆裝吊頂安止回閥,退可圖解拉格朗日中值定律在數學與天文學中的應用。

她比喻自己是沙漠中的戰士,「仙人掌里都能擠出水來,先給娃灌上,才輪得到自己洗傷口。」她比喻老公,則永遠都是那個「210斤的巨嬰」。

公號三周年,受到她鼓舞的中年女性們送來一面錦旗,八個燙金大字印著,「中年摯友,人間指南」。

她是個中年婦女,她還是她自己

3

2018年,一家公司請本地KOL參加教育夏令營,十三姐也在其內,她帶上老公兒子一通玩,機票酒店、餐飲全部報銷。

回來之後,對方公關語音商議軟文打款的細節,十三姐開了外放,老公聽到了,問她,「玩一頓要花這麼多錢?」她說,是人家給我錢。

「哇塞,」十三姐夫沒想到,老婆不聲不響,賺得比上班還要多,「你現在可以呀。」

隨著十三姐的影響力越來越大,本來在朋友圈里存在感不強的十三姐夫,經常被要求帶著老婆出席聚會。

家庭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,被無限次調侃後,十三姐的老公接受了她的每日一黑,甚至配合開發了「格十三」的子IP「十三姐夫」,專門用於吐槽十三姐。

對粉絲來說,這都是狗糧,「不管我把他黑得多慘,我跟他現實生活中的關係不會改變就可以了。

隨著名氣和收入見漲,各種活動的邀約也來了,逐漸有採訪找她合作,視頻項目找她拍攝。

2018年,有個知名綜藝節目邀請張蓓參加,她忙著帶娃沖刺小升初,沒能成行。

倒也不遺憾,「節目組能幫我孩子上全上海最好的初中嗎?不可能的。」

「全中國寫這個就我了。」教育兒子勤能寫好作文的時候,她援引了自己的例子。

從日均一百閱讀量寫到今天,她的閱讀量日均過5萬,時有十萬加。

這個數據給了她以自己為兒子榜樣的底氣,「這個領域,你只要給我選題,我就給你寫出一篇最好的文章。」

越寫越駕輕就熟。

金句和段子像在腦海里準備好的,寫的時候使勁往外淌。

有次來北京參加一個分享會,她早晨七點還沒有想好選題。

本想用一張霧霾中的自拍解決當日的更新,但是看到後台的留言,「不看你的文章,一天都沒精神。」她又來精神了。

想想頭一天和北京朋友的聚會,有人因為孩子的事情,被催了兩遍。

她開始添油加醋,一篇《中年婦女的友誼,聽天由命》很快敲完。

在文章中,中年女性的聚會要麼因為孩子,要麼因為照顧老人,總是沒法順利進行到最後,末了配上金句,「大家說好了一起白頭,你卻偷偷焗了油。」

吃完早餐,一小時打字,半小時排版,中午分享會的時候已經過了十萬加。

張蓓找到了她的傳播方法論,如今,「格十三」這個專注吐槽中年女性生活的公眾號已經擁有了兩百多篇十萬加。

其中有一些是廣告。

第一篇廣告在2018年初到來,是歐萊雅男士系列,張蓓要了一萬元。

那時候她的粉絲也只有三四萬,每篇文章閱讀量兩三萬。

那一篇,她寫出了一個十萬加,也是她盈利的開始。

現在她的廣告費遠勝過當年,但也在她認為「高性價比」的範圍內。

商務經常對她說,可以漲價了。

但她堅持閱讀量的平均水平「還沒有上一個台階」,不肯漲價。

判斷接不接一篇廣告,張蓓唯一的標準就是「能不能寫出一個好玩的東西」。

她的商務經紀拿她沒有辦法,「有錢都不賺」。

她也因此收獲了很高的復投率。

現在仍有很多品牌,幾乎每個月都會投放一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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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張蓓

4

「格十三」改變了張蓓。

十三姐從心底里覺得自己強大了。

不是表面故作大氣內心計較的強大,是不需要不在乎不動聲色的那種。

放在以前,她獨自打6個小時很疼的氯化鉀,會假裝沒事,自己站起來下床,騙父母放心回家,心里難免有對丈夫缺席的抱怨和期待。

但2018年8月那次,她做膽結石手術,老公當天上午要出差。

她心里沒有一點怨氣。

沒有「你應該放下出差不顧一切地陪我」的內心戲,反而挺高興,「我上午手術,他下午才出差,還來得及給我的同意書上簽字。」

這個例子後來被她寫進公號,反復提起,還拍進了視頻,鼓舞了很多粉絲。

很多看了她公號的人留言說,本來今天就想去跟老公離婚的,看完這篇文章,算了。

「其實女人最大的問題在於自己內心,歸根到底就在於自己的心態怎麼樣。」在很多篇文章里,張蓓這麼說。

但她沒有強調,自己那場沒有老公陪伴的手術,住的是特需病房,單人間,有兩個沙發床,有會客廳。

醫生護士隨叫隨到,父母也陪在身邊。

除了老公,一切齊全。

她知道,自己這種樂觀的心態,很重要一部分支撐是經濟基礎。

她從小沒吃過什麼苦,也沒經歷過太多挫折。

做手術和兒子小升初,對她來說是最大的坎兒。

但她學過社會心理學,知道怎麼去抓住群體的主要矛盾,如何成為群體的核心,怎麼去維護群體。

「人家就覺得,你就在坐在他對面聊天。」她說自己的寫作,是一種「高級幽默」,「把一個無法改變的現狀的那個問題給淡化,把它羽化、汽化,但是它沒有消失,它被你稀釋了,或者是被你甩掉了,這種就叫做高級幽默。」

借著調侃親家,她說的是中產母親之間攀比的心態。

明著感慨小升初的艱難,暗地里也指出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公。

「我沒有罵你啊,但其實我就在罵你。」在這種表達中,時而遇到懂她的粉絲,讓她覺得自己發出了群體的聲音。

那場膽結石手術做完,有上海的粉絲組團來探病。

一群人帶了好吃的來,知道張蓓不能吃,就往那一放,開茶話會。

她笑得傷口疼。

護士進來,讓大家小點聲,「病人要休息。」

粉絲們說,沒事,我們給她提供素材呢。

粉絲也成了對她來說很重要的存在。

在她的價值排序里,第一是獨立和自信,第二是和睦的家庭關係,第三就是這群支持她的朋友。

自己的日子踏入中產,會影響體察普通人的焦慮嗎?

張蓓覺得不會。

有天,在出租車廣播上,她聽到這樣一則統計:靜安區和閔行區對0-14歲孩子的平均支出,一個是82萬,一個是67萬,相差十幾萬。

但在教育支出上,則都是五十幾萬。

「再窮,也窮不到孩子身上。」

她知道,在教育話題上,中產和窮人有著一樣的焦慮。

花錢也是一樣大方。

她的公號,復投率非常高,因為粉絲消費力往往驚人。

她把這個歸結為自己的用心,即便是寫軟文賣廣告,她也會保證內容有價值輸出。

「我的價值不是今天不開心,我要買包包,我要小奶狗。」張蓓心目中,中年女性應該有更高級的形象。

「我們中年婦女,不是柴米油鹽的形象,應該是社會都去關注的棟梁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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